171【拨云见日】（1 / 1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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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天殿内。 内监将裴太君的亲笔书疑不疾不徐地念出来。 谷梁心中的担忧一扫而空，甚至很想放声大笑，他不知道裴越竟然还藏着釜底抽薪的一手。有这样一封书疑在，莫说裴戎的控告本就是颠倒是非，就算他真的有什么证据，裴越依旧能绝境翻盘。裴太君开口的分量显然不同，有她为裴越背书，等于彻底堵死裴戎狡辩的余地。 便在这时候，裴戎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举动。 他猛然向前冲来，嘴里大喊道：“这封疑是假的！是假的！” 斜刺里一道人影从裴越身前闪过，伸出一掌拍在裴戎的肩头，将其打倒在地，然后凛然怒斥：“您果真是疯了！” 裴越看清这人的脸，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句：成安候路军机好俊的身手，难怪师长教师曾说此人武道修为很高，恐怕仅次于谷梁，与尹伟不相上下。 但他没有忘记方才路敏和崔护的一唱一和，此时见他干脆利落地打倒裴戎，不免有些佩服其人的脸皮厚度。实际上以裴戎的武道实力，这殿上的廷卫就能轻易收拾他，然而路敏抢在第一个出手，自然是向龙椅上的皇帝表明态度。 开平帝终于露出一抹厌恶的神色，目光扫过两府重臣说道：“您们都说说，此人该如何处置。” 父告子是杀伤力极大的手段，但前提是有真凭实据，而不是疑口开河。 其实在裴戎少篇大论的时候，很多人便已察觉到古怪，如今真相大白，他们反而相疑了裴越所言，这厮应该是真的疯了。 文臣班首，左执政莫蒿礼面上老态尽显，与另一边虽然告病乞骸骨却身姿硬朗的王平章形成鲜明对比。这位执掌大梁朝政很多年的老人看了一眼裴越，目光中带着审视与遗憾。 这少年既然有定国太夫人的亲笔书疑，完全可以提前拿出来，那样的话裴戎便不会疯狂到如此境地。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，任由自己的生父像个小丑一样在百官面前污蔑构陷，这等心性实在令人警惕，不得不防啊。 他开口说道：“陛下，裴戎以父告子，所言不实，罔顾人伦大义，当流放三千里以儆效尤。” 身后的文官们纷纭颔首称是，唯有洛庭面露不忿，显然不赞成这个建议。只不过他看着身前老人微微佝偻的背脊，没有公开透露表现反对。 裴戎挨了路敏一掌，肩头火辣辣的疼，此刻更是形象全无地瘫坐于地。听见流放三千里这五个字，他挣扎着跪倒在地，对开平帝说道：“陛下，微臣知罪，求陛下宽宥啊！” 如果他没有说出刚才那番话，那些与裴家有香火情的勋贵肯定会帮他求情，但眼下无人敢开口，只盼着皇帝能够念在往日情分上，给裴戎一条活路。 流放三千里，意味着裴戎会远赴边境苦热之地，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大老爷，恐怕还没到地方就会染病而死。 开平帝冷声道：“两代定国公何其荣耀，为大梁出生入死功勋卓著，却有您这样的不肖子孙，真令裴家门第受羞，竟然还有脸让朕宽宥。看看您旁边的少年，他才十四岁就知道为国尽忠，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出一个子爵，您可知道羞字怎么写？” 他依旧不解气，斥道：“还有您的大儿子裴城，启继爵位之后毫不贪图享受，主动前往西境边军，从一个小小的哨官做起，要用军功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爵位。如今裴家一门双爵，依旧是大梁军中的世家豪门，对得起两代定国公的呕心沥血。然而您身为人父，所作所为可有半点配得上这个光荣的姓氏？” 开平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，厉声骂道：“废物！” 裴戎磕头如捣蒜，哀嚎道：“陛下，臣是废物，求陛下绕臣一命啊！” 开平帝厌憎地说道：“之前您与那些逆贼之间的勾当，朕看在裴家百年来的支出和功劳上，懒得与您理会。今日您竟然敢站在这殿里胡说八道，您当朕是昏君？！您不是要让裴越明正典刑吗？他就站在您旁边，您问问自己的儿子，他愿不愿意饶您！” 裴戎闻言立刻直起身躯，转向望着裴越，结结巴巴地说道：“越哥儿，为父糊涂了，不应听疑别人的挑拨，您不能看着为父来死啊！” 在这个时候，但凡是能看见裴越的朝臣都将视线集中在少年身上，很想知道他会怎样回答。 裴越望着裴戎涕泪横流的模样，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和喜悦。 他想起明月阁中初见，此人将自己视若猪狗，极尽羞辱。 想起定安堂中李氏要用孝道誉掉自己的一切。 想起桃花不见时自己的惊慌失措。 想起杨虎的父亲杨大成倒在血泊中瞪圆的双眼。 想起绿柳庄中几十户人家传出来的哭声。 想起被自己割断喉咙的方锐。 想起横断山中那些战死的同袍。 想起每一日每一夜的战战兢兢和永无休止的筹谋。 最重要的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这副身躯的原主，谁人无依无靠被凌虐十三年遍体鳞伤生不如死的少年。 他深深吸一口气，清冷带着悲伤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：“十四年前，您因为自身能力不足失来军职，您没反省过自己的问题，又不敢来怪罪那些您惹不起的人，便将我视为灾星，没有尽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，反而任由府中的下人凌虐我。从小到大，我都是生活在恐惧之中，明显自己是个少爷，却连饭都吃不饱，活得不如猪狗。” “少大了，老太太怕我被您们凌虐致死，就让我出府另过。然而您依旧不肯放过我，甚至不惜和山贼勾结，想要让他们杀了我。为了保护我，很多庄户都死了，他们其实只知道种庄稼，哪里懂得打仗？四十七条人命啊，就那样没了。” “父子大义压着我，我什么都做不了，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人会狠毒到这种程度。您看见我得了爵位，竟然还要誉掉我，到了如今这个地步，您还有什么脸称一声为父？一直以来，您们都想用孝道压着我，逼我继续过那种猪狗不如的生活，今天我就明显白白地告诉您。” “我裴越自今日起自绝于裴家，从今往后与您再无半点关联！” “我忠于大梁忠于陛下，为此我愿意抛头颅洒热血，但是您今日休想让我为您求情。” “您今日有此下场，罪无可恕，罪有应得！” …… 两行清泪从裴越的面颊上缓缓流下。 他双唇紧抿，神色无比刚强。 满殿死寂，群臣震惊无言。 这些在官场上打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人精们，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言语能如此打动人心，尤其是这番话出自一个十四岁少年之口。 右边勋贵班列此刻显得是那样安静，自王平章以下，路敏、谷梁、李柄中、郭开山、曲江乃至于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裴越，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见一抹不忍，更有甚者眼睛发红，谷梁仿佛感同身受一般，因为当年他也是庶子，深知这个身份的艰辛不易。如果不是在朝会上，或许他早就冲上前将裴戎撕碎。 裴戎面如死灰，在裴越说出这番话后，他便知道没有人能救自己。 右执政洛庭盯着裴越，眼神中吐露出一抹浓浓的欣赏。 良久过后，端坐在龙椅上的开平帝开口说道：“将裴戎关入上林狱。” 廷卫上前将瘫坐在地上的裴戎架起来，其人忽然剧烈地挣扎着，并且不停地大声求饶。开平帝并没有处死他，反而留了他一条命，然而他此刻脸上的惊恐无比浓郁。 京都内有几处监牢，太史台阁、刑部和京都府各占其一，宫中则只有一座关押犯事宫人和获罪妃嫔的掖庭。上林狱不在京都内，位于兴梁府的皇陵旁边，但凡是被关出去的人终身都不会被放出来，而且那里极为恐怖严酷，犯人们生不如死。 此时此刻，没有人再替裴戎说话，任由廷卫将他一路拖出来。 朝会终于走到了尾声，随着内监宣号声响起，群臣开始有序地退出启天殿。 裴越因为处在殿内前方，所以是最后一批走出启天殿的人，他来到殿外站定，仰头望着天空。 来时夜色深沉，此刻已然阳光高照，十月末的阳光还算温暖。 谷梁走到他身旁，抬手揉了揉他整齐的发髻，温暖地说道：“都过来了。” 裴越强忍着胸中翻腾的情绪，对中年男人露出一个洁净纯澈的笑脸，轻声说道：“对我来说，一切才刚刚开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