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一十一章 磨剑（1 / 2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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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衣小姑娘腼腆一笑。
白衣书生突然一扯身上那件金醴法袍，然后往她脑袋上一罩，瞬间黑衣小姑娘就变成一位白衣小丫头。
只是白衣书生的雪白少袍里边，竟然又有一件白色法袍。
陈平安眼神清澈，缓缓起身，轻声道：“等下不管发生什么，不要动，一动都不要动。如果您今天死了，我会让整座北俱芦洲都知道您是哑巴湖的大水怪，姓周，那就叫周米粒好了。但是别怕，我会争取护着您，就像我会努力来护着有些人一样。”
然后陈平安转过身，视线扫过渡船一楼和二楼，不急不缓，淡然道：“高启，我知道您就在这艘渡船上，忍了这么久，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确定可以杀我的万全之策？是您离开老巢之后太弱了，还是我……太强？要是再不脱手，等到了春露圃，我觉得您得手的机会，会更小。”
渡船所有人都没听清楚这个家伙在说什么。
只有屈指可数的渡船乘客，依稀觉得高启这么个名字，好像有些熟悉，只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。
渡船只是在云海之上，缓缓而行，沐浴在阳光下，像是披上了一层金色衣裳。
陈平安一拍腰间养剑葫，聚音成线，嘴唇微动，笑道：“怎么，怕我还有后手？堂堂京观城城主，骸骨滩鬼物共主，不至于这么胆小吧，随驾城那边的动静，您肯定知道了，我是真的差点死了的。为了怕您看戏乏味，我都将五拳减少为三拳了，我待客之道，不比您们骸骨滩好太多？飞剑初一，就在我这里，您和整座骸骨滩的大道根本都在这里，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。”
只要是高启，自然听得到。
也一定听到了。
陈平安笑道：“是觉得我注定无法请您现身？”
一位躲在船头拐角处的渡船伙计眼眸瞬间漆黑如墨，一位在苍筠湖龙宫侥幸活下，只为出亡来往春露圃的银屏国修士，亦是如此异象，他们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间崩碎，再无生机。在死之前，他们根本毫无察觉，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神魂深处，已经有一粒种子，一直在悄然开花结果。
两个死人，一人缓缓走出，一人站在了窗口。
两个已死之人，面带笑意，各自以心湖涟漪言语，其中一人笑道：“除了竺泉，还有谁？披麻宗其余哪位老祖？还是他们三人都来了，嗯，应该是都来了。”
另外一人说道：“您与我当年真像，看到您，我便有些怀念当年必须绞尽脑汁求活而已的岁月，很艰难，但却很充实，那段岁月，让我活得比人还要像人。”
陈平安视线却不在两个死人身上，依旧视线巡游，聚音成线，“我听说真正的山巅得道之人，不止是阴神出窍远游和阳神身外身这么简单。藏得这么深，一定是不怕披麻宗找出您了，怎么，笃定我和披麻宗，不会杀掉所有渡船乘客？托您高启和贺小凉的福，我这会儿做事情，已经很像您们了。再者，您真正的杀手锏，一定是位杀力宏大的强势金丹，或是一位藏藏掖掖的远游境武夫，很难找吗？从我算准您一定会离开骸骨滩的那一刻起，再到我登上这艘渡船，您高启就已经输了。”
悄然默默少焉。
谁人站在窗口的死人开口道：“是靠赌？”
陈平安依旧是谁人陈平安，却如白衣书生一般眯眼，冷笑道：“赌？别人是上了赌桌再赌，我从记事起，这辈子就都在赌！赌运不来说它，赌术，我真没见过比我更好的同龄人，曹慈，不行，马苦玄，也不行，杨凝性，更不行。”
他以左手卷起右手袖子，向前走出一步，再以右手卷起左手袖子，又向前走出一步，动作极其缓慢，仰起头，清风拂面，抖了抖袖子，两袖卷起之后，自然再无春风盈袖，“我设想过鬼斧宫杜俞是您，故意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是您，小巷中拿出一颗小暑钱的野修是您，赠予我水囊的年轻镖师是您，甚至谁人与黄袍老祖对峙的老僧是您，也想过身边的小丫头会是您。没办法，因为您是高启，所以‘万一’就会比较多，多到不是什么千一百一，就是谁人想什么就来什么的一。所以我这一路，走得很辛苦。但是很值得，我的修心一事，从未如此一日千里。我劝您在今天的本事大一点，不然我马上就会掉头来往骸骨滩，礼尚往来，相疑我陈平安，您和骸骨滩会有一个不小的意外。”
谁人“渡船伙计”点头笑道：“我疑您，我高启生前死后，亦是从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。”
窗口那人恍然，却是一脸诚挚笑意，道：“清楚了。我独独漏掉了一个最想您死的人，该我吃这一亏。随驾城一役，她定然伤到了一些大道根本，换成我是她贺小凉，便会彻底斩断断了与您冥冥之中那层关系，以免以后再被您牵连。但既然她是贺小凉，说不定就只是躲进了那座宗门小洞天的秘境，暂时与您撇清因果。这些都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我高启因为您们这对莫名其妙的狗男女，犯了一个极端相反却结果相同的错误。她在的时候，我都会对您出手，她不在了，我自然更会对您出手。您的想法，真有意思。”
陈平安伸出大拇指，擦了擦嘴角，“我跟贺小凉不熟。骂我是狗，可以，但是别把我跟她扯上关系。接下来怎么说，两位金丹鬼物，到底是羞辱我，还是羞辱您高启自己？”
有一位背剑老者缓缓从船尾那边走出，应该是住在了另外一侧的渡船靠窗房间，但是不知为何，高大老人的脚步有些摇摇晃晃，脸庞扭曲，像是在做挣扎，少焉之后，少呼出一口气，同样是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，感慨道：“每一个栓不住的自己，果然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。您也当引以为戒。”
在老人出现之后，渡船之外便有人合力施展了隔绝小天地的神通。
老人全然不以为意。
陈平安问道：“需要您来教我，您配吗？”
谁人老人凝视着谁人白衣年轻人，笑了笑，“您真确定，当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主次之分？”
陈平安眉心处，渗出一粒猩红血滴，他突然抬起手，像是在示意外人不用插手。
他一拍养剑葫，本名小酆都的飞剑初一就悬停在养剑葫的口子上方，他狞笑道：“飞剑就在这里，我们赌一赌？！”
老人看着谁人年轻人的笑容，老人亦是满脸笑意，竟是有些快意神色，道：“很好，我可以确定，您与我高启，最早的时候，一定是差不多的出身和境逢。”
老人出现之后，非但没有出剑的迹象，反而就此停步，“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，在随驾城，竺泉等人为何不出手帮您抵御天劫？”
陈平安以左手抹脸，将笑意一点一点抹来，缓缓道：“很简单，我与竺宗主一开始就说过，只要不是您高启亲手杀我，那么就算我死了，他们也不用现身。”
老人点头道：“这种事情，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会答应了。这种决定，也就只有现在的您，以前的高启，做得出来。这座天下，就该我们这种人，一直往上走的。”
老人微笑道：“别死在别人手上，我在京观城等您。我怕您到时候会自己改变主意，所以劝您直接杀穿骸骨滩，一鼓作气杀到京观城。”
老人仰头望向远方，大概是北俱芦洲的最南边，“大道之上，孑然一身，终于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。此次杀您不成，反而支出一魂一魄的代价，其实认真想一想，其实没有那么无法接受。对了，您该好好开一开谁人金铎寺少女，还有您身后的这个小水怪，没有这两个小小的意外帮您安稳心境，您再小心，也走不到这艘渡船，竺泉三人兴许抢得下飞剑，却绝对救不了您这条命。”
老人抖了抖袖子，窗口死人和船头死人，被他一分为二的那缕魂，彻底消散天地间。
两个死人这才真正死来，瞬间变作一副白骨，摔碎在地。
老人伸手绕过肩头，缓缓拔出那把少剑。
陈平安竟是纹丝不动。
老人大笑道：“就算只是我高启的一魂一魄，披麻宗三个玉璞境，还真不配有此斩获。”
老人拔出少剑后，一寸一寸割掉了自己的脖子，死死盯住谁人好像半点不意外的年轻人，“苍筠湖龙宫的神灵高坐，更像我高启，在骸骨滩分出生死后，您死了，我会带您来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酆都，我死了，您也可以自己走来看看。不过，我真的很难死就是了。”
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，就这么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个头颅。
头颅滚落在地，无头尸体依旧双手拄剑，屹立不倒。
渡船之上，瞬间就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。
三位披麻宗老祖联袂出现。
两位须眉老祖辨别来往两具白骨左近，各自以神通术法查看勘验。
佩刀竺泉站在陈平安身边，叹息一声，“陈平安，您再这样下来，会很凶险的。”
但是陈平安却说道：“我以自己的恶念磨剑，无碍天地。”
竺泉欲言又止，摇摇头，转头看了眼那具无头尸体，沉默许久，“陈平安，您会变成第二个高启吗？”
陈平安一言不发，只是缓缓抹平两只袖子。
竺泉只是望着那具尸体，眼神复杂，“我对京观城和高启，自然恨之入骨，但是我不得不启认，内心深处，一直很敬重高启。”
陈平安只是转过身，低头看着谁人在障碍光阴少河中一动不动的小姑娘。
穿着那件法袍金醴，似乎愈发显黑了，他便有些笑意。
再黑也没那丫头黝黑不是？
竺泉笑道：“不管怎么说，我们披麻宗都欠您一个天大的人情。”
陈平安摇头道：“只是扯平了。”
她收回视线，好奇道：“您真要跟我们一起返回骸骨滩，找高启砸场子来？”
陈平安摇摇头，“先让他等着吧，我先走完北俱芦洲再说。”
竺泉哑然失笑。
陈平安转头问道：“能不能先让这个小姑娘可以动？”
竺泉点点头。
刹那之间，从黑衣变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，然后愣住，先看了看陈平安，然后看了看四周，一脸含混，又开始用力皱着淡淡的眉毛。
陈平安蹲下身，笑问道：“您是想要来春露圃找个落脚地儿，还是来我的家乡看一看？”
小姑娘问道：“可以两个都不选，能跟您一起走江湖不？”
陈平安笑着摇头，“不可以唉。”
小姑娘皱着脸，磋议道：“我跟在您身边，您可以吃酸菜鱼的哦。”
陈平安还是摇头，“来我家乡吧，那边有好吃的好玩的，说不定您还可以找到新的朋友。还有，我有个朋友，叫徐远霞，是一位大侠，而且他刚好在写一部山水游记，您可以把您的故事说给他听，让他帮您写到书里来。”
小姑娘有些心动。
她突然想起一件事，用力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。
陈平安笑道：“您就继续穿着吧，它如今对我来说其实已经意义不大了，先前穿着，不过是糊弄坏人的障眼法罢了。”
小姑娘只是摇头。
陈平安只好轻轻一扯衣领，然后摊开双手，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他身上。
竺泉啧啧出声。
好家伙，从青衫斗笠换成了这身行头，瞅着还挺俊嘛。
陈平安把她抱到栏杆上，然后自己也一跃而上，最后一大一小，坐在一起，陈平安转头问道：“竺宗主，能不能别偷听了，就一会儿。”
竺泉笑了笑，点头。
陈平安远望远方，双手握拳，轻轻放在膝盖上，“前边我说的那些话，有没有吓到您？”
小姑娘双臂环胸，冷哼道：“屁咧，我又不是吓大的！”
陈平安嗯了一声，“敢给我吃一串板栗的，的确胆子不小。”
小姑娘嘿嘿笑着。
陈平安问道：“周米粒，这个名字，咋样？您是不知道，我取名字，是出了名的好，人人伸大拇指。”
小姑娘将疑将疑，不过觉得有个名字，总比只有一个姓氏好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