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四十三章 谨遵法旨（1 / 2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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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心中有些恼火，心想不应如此随心所欲，念头一起，就疑马由缰，这趟三百里水路，就惹来这些水妖水鬼的觊觎，真要起了冲突，养剑葫还在肉身那边，之前在河上操练六步走桩，十分生涩，又出了几拳，更是软绵无力，阴神宛如彷佛天生不擅武学拳法，一想到方才河底那对灯笼双眼，陈平安就有些后怕。
钟魁兴许是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，“阴神本就喜好夜游天地，您初次出窍神游，新生阴神别处不来，偏偏就来到这埋河水神庙，按照练气士的说法，这就有可能是可逢不可求的机缘了，还是要小心应对，机缘一事，福祸不定，可不全是好事。”
陈平安问道：“那水神庙里头的庙祝，是不是修士？能发现我的阴神身份吗？”
钟魁没好气道：“就埋河娘娘那性子，隔三岔五就要来跟水妖打生打死，河里头又有这么多冤魂厉鬼，悉数被那头水妖驱使，您觉得还摆放着她金身的水神庙，能没有高人坐镇？不然早给那头自封‘黄仙君’的水妖，连庙带小山一起吞入腹中了。”
陈平安汗颜道：“好像是这么回事。”
钟魁总算说了个好消息，“不过您放心，您这尊阴神，很虚，只要不进祠庙烧香，水神庙那边就没人看得出来。”
钟魁皱了皱眉头，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，啧啧称奇，“陈平安，您是不是遭逢过两次大祸？一次极早，伤到了命数，一次就在几年前，断了少生桥？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点头，一向谨小慎微的他，于是破例没有刻意隐瞒，“差不多是这样。”
既为此人身上的大伏书院君子头衔，更为钟魁称呼的“齐师长教师”。
钟魁揉着下巴，陷入沉思。
陈平安问道：“您怎么看出来的？”
钟魁依然在打量着陈平安，缓缓道：“树有年轮，可观岁数。这人的魂魄，其实也差不多，只是人身小天地，天地大人身，人之皮囊血肉筋骨，就像在两者之间竖立了一堵墙。”
见陈平安一脸含混，钟魁举了个例子，“打个例如，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，修士想要相互查看，即便熟稔神人掌上观山河的神通，任您是十二境仙人的修为，都不管用了。可当您阴神显化后，魂魄就如水落石出，更加清晰，便能够让我看出许多端倪。”
钟魁突然笑道：“陈平安，您这个缝补匠当得有点辛苦了。”
碎的是本命瓷，在骊珠洞天中陈平安便抓不住任何福缘。断的是少生桥，一副身躯四面漏风漏雨，才需要操练撼山拳吊命。
钟魁说陈平安是个苦兮兮的缝补匠，可谓一语中的。
前有宝瓶洲贤人周矩，口诵诗篇，就能让敌人身处罡风，瞬间形销骨立，后有桐叶洲君子钟魁，更是深不可测，陈平安一时间对这些儒家书院，有了更复杂深刻的感受。
陈平安问道：“您要进庙烧头香？书院君子这么做，不会有问题？”
钟魁有些忍俊不禁，“如果被书院某些迂腐夫子晓得了，非议应该会有一些，只是无伤大雅，读书人没您想的那么死板。”
钟魁咦了一声，满脸促狭笑意，“好嘛，借您的光，我可以领教一下埋河水神娘娘的暴脾气了。”
钟魁嘴唇微动，两人四周的埋河水流如逢河中砥柱，绕行而过，同时泛起一阵淡淡的莹光，大伞掩蔽，华盖当头，遮掩了两人身形。
然后钟魁抓住陈平安手臂，“随我一起来看好戏。”
埋河变得浑浊不堪，汹涌跌宕，像是有一连串水下闷雷在河中炸开。
距离水神庙三四里，一段河流的底部，成了一处战场。
陈平安遥遥望来，有一个娇小身影，手持一物，每一次挥动，都在水中滑出一条绚烂的银色弧线，由于速度太快，银线不停累积，就像一幅凌乱的草书，充满了大写意风采。
谁人身影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，在漆黑黑底，像是点燃了一盏明灯，尤为瞩目。
女子个子很矮，显得娇小玲珑，相貌年轻，其实少得姿容平平，还有些娃娃脸，圆乎乎的，只是一身湛然金光，眼神凌厉，很有威势。
腰间挎少刀，背后负少剑，手里头还拎着一杆铁枪，少少，快有她两人高了。
刀鞘青紫色，以金丝缠绕了大半。
剑鞘与剑柄交界处，有五彩云霞蒸腾而出，景象瑰丽，想来那把鞘中少剑，定非凡品。
她在水中来来如风，毫无阻滞，快若奔雷，手中少枪，数次划破那头水中妖物的庞大身躯，鲜血四溅，使得埋河之水充满了血腥气味。
一次被水妖头颅撞在身上，给砸入河底，带起一阵轰隆隆声响，转瞬间身形暴起，就一枪刺透那巨妖的下颌，妖物的哀嚎震天响，疯狂扭转身躯，使得埋河开始掀起滔天巨浪，就连水神庙那边的老百姓都发现了异样，只是人人并无畏惧，踮脚翘首，纷纭开始远眺，当做了一桩新鲜事看待。
矮小女子除了出手暴戾迅猛之外，还是一个喜欢打架时骂人的黑衣姑娘。
“孽畜您反了天！我不来找您的麻烦，已经算您祖坟冒青烟了……罢了，您本就是个没祖坟的孽畜。既然您有胆子来我庙前，我就要您留下几百斤肉在这里！”
“别以为您朝中有人，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万两银子，一直想要将我碧游府撤掉府君身份，我就怕了您，便是埋河水庙哪天真成了大泉淫祠，拼了金身不要又如何？说了要将您砍成十八截，就不会只将您跺成十七段！”
“孽畜，来来来，再吃我一枪！回头我要让府上做一碗爆炒鳝鱼面，味道极好！”
妖物体型宏大，呈现出金黄色，裸露无鳞片，那种滑腻，让人作呕。
它本是一座大泉著名湖泊中的妖物，世间物久成精，只是修行缓慢，虽有一份天大机缘早早到手，可六百多年勤恳修行后，依旧被拦在龙门境门槛外一百多年，后来有一位泛湖游历的高人指点，它便离开了湖中老巢，上了岸，历尽坎坷，从埋河泉源开始往下走，模仿那蛟龙走江，破了瓶颈，得以跻身龙门境，若是一路给它畅通无阻地走水下来，到了埋河与江交汇处，再顺势以此入海，说不定就要成就金丹。
不曾想经过埋河水神庙时候，谁人臭娘们竟然嫌弃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，就说要替天行道，甚至不惜与它拼命，它那会儿刚刚跻身龙门境，气势正盛，并没有将她放在眼中，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镇，不过是它的应声虫而已，向它卑躬屈膝，每年还会向它纳贡。
从埋河水神庙外的河段，双方一直往上游杀来，那一场厮杀打得翻天覆地，最终水漫两岸三百里，所幸是那荒郊野岭的河段，才没有殃及百姓。
它在水中竟然不敌那位埋河水神，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，休养生息了数十年，在龙门境稳固后，便可以幻化出人形，它以壮汉形象上岸，携带重宝，亲自来碧游府登门请罪，哪里知道谁人脑子坏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话不说，就开始脱手，它那次也是凶性大发，双方法宝尽出，比起初次河中遭逢战，更为惨烈，碧游府都给淹没大半，誉坏无数，水神庙的河神金身都出现了裂缝，而它更没讨到益处，一件本命法宝和一件镇水重宝，一损一誉，惨败而退，之后这两百多年，它将那碧游府之战，视为奇耻大辱，哪怕各类经营谋划之后，道行暴涨，已经临近金丹门槛，可是始终没有幻化人身，它赌咒只有这个疯婆娘金身崩坏、祠庙废弃之日，它才会大摇大摆上岸。
至于那一堆金身碎片，自然就是它的盘中餐了，说不定不用来往那条入海大江，就可以一举跻身金丹境！
只是正儿八经的水中厮杀，它还真不是这位埋河水神的对手，一次都没有占到过便宜。
打了两百多年的交道，好像那婆姨铁了心要将它拦阻在埋河上游，她也因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，哪怕年复一年，受着那么多人间香火，金身塑造得停顿缓慢。
今夜它又毫无悬念地多吃了一场败仗，迅猛往上游撤退。
矮小女子见它打定主意，只要自己追杀不已，它就上岸祸害百姓，这才愤愤然收手。
那杆铁枪早已在大战中坠入河底，她收了刀剑入鞘，找到那件最趁手的兵器，骂骂咧咧，身形一闪而逝，返回碧游府。
钟魁这才和陈平安一起现身。
两人上岸来往山上水神庙。
来此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，竟然有将近千人之多，山脚停满了马车和驴骡，以至于庙外摆了许多夜宵摊子，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异象，人人兴奋不已。
钟魁伴着陈平安来看那些白玉碑文，一块块如雨后春笋。
多是大泉历代皇帝和地方官员的祈雨文，其中还有些相似罪己诏的内容，以及祈雨成功后的开雨文，这些碑文陈平安看得快，一扫而过，钟魁早早来了碑林最前边，蹲在地上，看着一块磨损严重的古老石碑，碑文只剩残篇数十字，内容断断续续，缺失许多笔墨。
陈平安来到钟魁身边，发现是一首诗，并无署名落款，大概是岁月悠悠，风吹日晒雨淋，只留下了约莫折半笔墨。
天地聋，日月瞽……山河憔悴草木枯，天上快活人诉苦。缚以铁札送酆府，驱雷公，役雷电，须叟天地间，风云自吞吐……擅神武，一滴天上金瓶水，满空飞线若机杼……扫却天下暑。
钟魁问道：“能看出点什么吗？”
陈平安摇头道：“认得字而已。”
钟魁感慨道：“师长教师曾言，这块石碑所载笔墨，其实是一篇失传已久的道门修真口诀。”
陈平安问道：“那您看出门道了？”
钟魁一本正经道：“认得字而已。”
陈平安笑呵呵。
两人站起身，祠庙大门那边，人满为患，钟魁抱怨道：“为了您，我算是烧不成头香了？”
不过钟魁很快无奈道：“后门那边，肯定早有官员或是权贵等着了，那扇小门会比大门这边早开一两刻钟的，所以庙外边这些普通百姓，任您等了几天几年，只要不来后边，能够让庙祝亲自开后门，这辈子都烧不成头香。”
陈平安犹豫道：“我家乡那边，有四字佛语，叫做莫向外求。”
钟魁嗯了一声，“此语极妙。佛家讲究一个正疑，就是要人笃疑正法之心。关于头香一事，其实是世上许多香客们误解了，烧头香，不是进庙烧香的香炉里那第一炷香，就像您所说的‘莫向外求’，头香只是每一个心诚之人自己的头香，此生头香，今年头香，本月头香，都是头香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：“有道理。”
钟魁笑道：“您以为成为书院君子很容易吗？学问需要很大才行。”
陈平安问道：“那您给我作一首诗？题目就是观祈雨碑文有感？我见文人笔札上经常有此举动，您试试看？”
钟魁抬头看了眼月色，“今夜宜上山下水，宜登门访府，宜近神祇，唯独不宜吟诗。”
陈平安又呵呵一笑。
钟魁恼羞成怒，“陈平安，您这样就没意思了啊。”
钟魁嘿嘿一笑，问道：“想不想伴我一起来趟碧游府，那可是未来的水神宫，稀罕得很，在整个桐叶洲都屈指可数，运气好的话，您还能见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……”
陈平安说道：“方才不是见过了吗？”
钟魁一拍额头，只是这一拍，使得他灵光乍现，“机缘！您此次阴神夜游的机缘，说不定就在碧游府和她身上！”
陈平安摇头道：“算了，我得赶紧返来。”
钟魁一副见鬼表情，世上还有人这么不把机缘当回事？
山脚那边闹闹哄哄，钟魁一把扯住陈平安，“麻烦事来了，来看看。”
这座祠庙的庙祝老妪，与一位仙风道骨的驻庙老修士，并肩站在山脚，拦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。
远处夜宵摊子的百姓们指指点点。
原来女子脸色呈现出病态的惨白，不但如此，虽然看似衣裙与老百姓无异，可是细看之下，她身后一路行走而来的道路上，如一只竹篮始终漏水，路上湿漉漉的，痕迹明显。
老妪手持龙头拐杖，重重敲地，冷笑道：“小小水鬼，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庙，自寻死路！”
老修士笑道：“本就是一头水中恶鬼了，死路一说，似乎不太妥当。”
老妪笑容阴森，死死盯住这个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。
小家伙而已，一拐杖下来就能魂飞魄散，将其打杀了，也算一桩功德。
那水鬼女子战战兢兢，咬了咬嘴唇，鼓起勇气，望向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，她怯生生开口道：“庙祝老神仙，这位仙师，我来此是为了寻找一位读书人，他说可以帮我挣脱河妖的约束，不用继续为虎作伥……”
老妪一挑眉头，“笑话！您无故上岸，定是那河妖的阴谋诡计！”
老修士抚须笑道：“我来还是您来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