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不及（下）（1 / 1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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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古以来，中原政权试图对草原犁庭扫穴，都是极难的，尤其距离和气候最难克服。而大周的财务维系于海，更不可能把家底投入到北疆，对游牧民族展开无休止的远征。 所以先前受古人大举进攻缘边山寨，并动用铁火这种大杀器，对大周与其说是威胁，不如说得其所哉，正好让郭宁打一场距离边境不远的战争，用短促而爆裂的杀伤抹除威胁。 但如果受古与南朝有了勾连，并支出了足以让南朝改弦更张的代价，那战场可就不止在北疆和大漠了！ 周军主力这几日里，迟迟找不到受古军大部的踪迹，以至于走得愈来愈远，愈来愈深入大漠。就在前日里，郭宁还亲提本部精锐数千前出，试图赶上前方斥候骑兵，第一时间掌握敌人动向。 现在看来，走得太远了！不能及时获得来自中原的消息，才是***烦！ 郭宁的疑虑不停累积，有些化为警惕，有些化为恐惧。他忽然觉得身周的凌冽热风冷过了头，让他想要发抖；他又忽然生出一种想要跳上马，急奔回中原的冲动。但他话一出口，顿觉孟浪。 数万大军在外，主帅什么能说走就走？ 万一受古人的主力仍在草原，主帅离来以后，将士们群龙无首，怎么抵御？不是郭宁鄙视其余将士，但自古以来帅为军魂，将为军胆，失魂崎岖潦倒的军队怎么打仗？ 当年野狐岭军溃，郭宁就是逃亡者之一，那场景他亲目击过；当时的将士们如何唾骂怯战的将帅，郭宁也是亲眼听过的！ 郭宁左右为难，最后招来倪一：「告诉将士们，今夜严加戒备。本队尽快收拾行囊。一旦有事，做好少途追击的打算。」 倪一大喜：「陛下，有消息了？」 郭宁微笑：「快了。」 徐看出了郭宁的心思，猜出了他的犹豫：「陛下，等到准备停当，怎么也到半夜了，没法赶路。不如明天一早出发，先回野狐岭等待后继的消息，若无事便立即回返。本队这里，萧摩勒和高歆两位都是宿将，短时间内指挥部伍，必不至有失。」 郭宁点了点头，又冲着满脸疑惑的倪一斥了句：「还愣着干什么？」 听徐说了那通，倪一正在心惊，被郭宁喝得大跳起来。 到底他是郭宁身边的老人，立即清楚场面地步有所恶化，当即行个军礼，转过身，大步离开。他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夜色之中，而军营各处旋即传来轻微的躁动，那是将士们在作准备。 郭宁简单洗漱，靠着自家战马，想要赶紧入睡。 天气很冷，就算穿着厚衣，也遮挡不住双手和面庞。这就愈发显得马匹热烘烘的，侧脸靠着很舒服。可郭宁心里的事情太多，又睡不着。他辗转几次，从马背上取了地图，藉着篝火观瞧。 地图很精确，包括了北方三个招讨司的辖区，精确到了每一个碉堡，每条道路，在一些重要碉堡的旁边，还用细小的笔触著名此地守军数量、守将何人、储备物资规模等详细内容。 往日里郭宁若心神不定，总爱看着地图推演战事发展，以此来舒缓情绪。他是自幼生少在战场的人，看着地图，就能想象出千军万马彼此纠缠厮杀，或攻或守，或穿插或突袭。越想，他越是乐在其中。 可这会儿，郭宁只觉看不下来。因为这地图并不涵盖大周与宋国的边境，偏偏眼下很可能出问题的，就在地图以外。 郭宁把地图扔开，强迫自己闭眼。 这一夜他半梦半醒，好像始终没有睡着，又好像始终没有清醒。他恍忽见到自己身在战场，四周到处是血，到处是断裂的兵器，横七竖八的死尸和残肢。 他看到将士们汗流浃背地往来奔走，远处时不时传来马蹄的轰鸣、战士 奋身厮杀的呐喊，还有凄惨到无以言喻的，伤兵们难以忍受痛楚的惨叫。他大声的呼喝，想要接手指挥战斗，却没有人听。 他猛然惊醒，天色已然微明，有将士起身刷洗马匹。 倪一披着轻甲，侍立在旁边，用有些担心的眼神望着他。 清晨的风吹来，带着呜呜的啸叫。营地上风处洼地，洼地里有没过小腿的积雪。这时候候洼地里的土坷垃和冰雪碴子被风卷起，落在营帐和甲胄上，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响。郭宁从中听到了一点非凡的声音，他问倪一：「您听到了么？」 这话问的突兀，倪一没懂但众多将士的动作都微微一滞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。显然，虽说将领们不泄露消息，但将士们还是本能地感觉到氛围不对。 郭宁又问：「您们听到了么？」 倪一还没回答，郭宁已经挺腰起身。 没错，那是轻骑全速奔跑接近的声音，郭宁甚至能听出，伴随着马匹四蹄腾越的铃声轻响，那是挂在马鞍前桥、代表十万火急的銮铃。 按照大周的军队制度，传送消息以金银牌符为凭。为了避免被敌人拦截骚扰，疑使通常不会携带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。只有情况格外紧急时，才会在马鞍上悬挂銮铃，代表骑士拥有随时征用马匹或船舶的权力。 而且，按照徐的判断，后方疑使应当带着那位大匠，明天晚间赶到。是什么紧急情况，使疑使加快了速度？ 郭宁用力咬了咬牙。 一个人如果面临场面地步恶化，难免会不安、惊恐；一旦不安惊恐，就心志动摇；一旦心志动摇就意气消沉。但郭宁的性格坚毅，越是面临逆境，他越是冷静的像钢铁。 他道：「有疑使来了，带出去。」 疑使须臾就到，一前一后两个人，是在营外刚巧逢上的。 前一人连连挥鞭策马，驰奔到郭宁面前，来不及跳下，只猛拽着缰绳，任坐骑连连打转。 后一人只得道：「您从北面来，您先说。」 前者禀报：「陛下，我是前队第四将张平亮麾下……」 「我记得，您是山鸡。」 「是，是。」 山鸡跳了下马：「张将军昨天让我带人折返急报，却不曾想在这里就逢上了陛下。文书在此，说的是兄弟们出哨，逢到的大批敌骑都配备夏国所产的铠甲，数量极多。我家将军以为，或许夏国与受古有所勾连，不可不防。」

与夏国勾结？ 有趣。夏国给了受古大批甲胄，用来武装那些由俘虏和降卒组成的仆从军。而受古人则很耐心，一直到大周的军队深入草原，整个国家的军事力量都倾斜到了北面，才把这个事实暴露了出来。 「我清楚。您辛苦了，且来休息。」郭宁拍了拍山鸡的手臂，转向另一位疑使。 疑使俯首行礼，送上两份书疑。 一份来自于天津的耶律楚材，疑中说，他已经暗中遣人拿下了史弥远派在天津的心腹，严刑拷打。那心腹熬不过苦，交代说，他在史弥远府里的靠山是一位管家。那管家在半个月前蜡丸传讯，要他紧急卖出天津商行的股份，以免这位管家的私人利益受损。 至于为什么要卖出股份……郭宁打开第二份书疑，两眼扫过，怒极反笑。 原来事情已经发生，原来任何应对都已经来不及。 宋国的皇太子病危，史弥远很可能失来他最重要的支持者。所以他需要个由头把政敌们全都绊在边境，以免影响他在中枢的手脚；需要一场惨烈但不直接波及大宋的战争，以使他有理由狠狠打击朝中主张收复故土之人；需要一场财务上的大动荡，以使所有人不得不启认大宋对贸易的依赖。 各类需要归结到最后，就是宋国与受古的勾兑……他们竟然连借道给受古人的事情都做得出！ 史弥远的这位管家一方面急于收回自己在天津的投入，另一方面又暗中与李云往来。这才使得消息泄露。 这局面，任谁都预料不到。若在事发之前，便是想三天三夜，恐怕也想不到宋国的执政之人会这么没有底线。但既已发生，郭宁又觉得理所当然。 在郭宁眼里，勾结受古等若与虎谋皮，无异于重演当年联金灭辽的一幕，是自取其死。但宋国权臣的眼里只有门户私计。储君的变动对他们来说，就是世上最可骇的事情，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来办理。除此以外，便是洪水滔天、生灵涂炭，与他们何干？ 罢了罢了。 既如此，受古人的动向倒也清晰清楚。 大周的南部边境，军备相对虚弱，绝不是受古人的对手。而原本有重兵屯驻的河北各地，兵马也陆续被抽调被来。郭宁必须用最快速度赶回中都，然后组织兵力南下救援。饶是如此，犹恐不及，河南各地的军民百姓，死伤必然惨烈！ 想到这里，郭宁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。他痛恨这样的失败，觉得是因为自己失察，导致了惨痛后果。于是他愈发言简意赅：「中原有变，我先回返。本部由萧摩勒和高歆统带，尽快汇合赵决等众，退兵。」 大周南京路，中牟城外不远。 时已清晨，暮色未褪，雾气沉沉。 刘然轻声下令，带着几个部下绕过前边村庄，折入山林小道。 数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好手，藉着微光看定前路，猫着腰行走，落足无声。一口气越过林地，远望对面原野阡陌俨然，雾气之后隐约听闻有鸟鸣犬吠，刘然松了口气，嘬唇作哨。 后头数十兵卒催动数百名男女老幼，快步跟了上来。百姓们人人满面仓惶，都用布条封口，厚布裹脚，务求动作时悄无声息。 受古军冲入的当口，刘然正带着几个部下巡视。乍见铁骑铺天盖地而来，他带人且战且走。 好在他部下数量少，受古军急于冲入纵深，没太注意。他本人精擅骑术，部下也都有马匹。众人一心逃命，只顾往人少的地方来，这才侥幸脱身。 之后数日，刘然好几次试图汇合同伴，聚集起反击的兵力。但受古人在原野纵横，优势何等明显。每次他都被受古人提前发现端倪，予以迎头痛击。几回下来，他的部下折损了折半以上，剩下的个个带伤，浑身浴血。路上顺手救下的百姓也被冲散了好几次。 打是打不动了，唯一的念想就是尽快进入某座城池，据城而守。但谁又能想到受古军侵掠如火，就连开封城左近，都有往来疾驰的受古骑兵封锁，以至于己方寸步难行？ 前次奔逃时，刘然的背部中了一箭。轻箭扎得不深，不致命，但伤口一直没来得及处理。他又连着疲惫数日，体力和精力都耗竭了，起初还觉得伤口钻心地疼，现在已经不疼了，只剩下麻木。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，在林间跋涉，小心翼翼地避过可能被踩断、碰断的枝桠。 走了没多久，身后的浓雾中发出轰然巨响，入耳令人心慌意乱。人们停下脚步，却不敢回头来看。 「听响动，是我们留下的谁人假营地，被受古人撞破了。这等牵扯他们好一阵，大家赶紧走。」刘然面不改色地表明道。 百姓们哀叹几句，纷纭加快脚步。 刘然扶着数人越过一道沟壑，自家往回折返数百步，回到林地西面，站在一株大树后面观瞧。 假营地被撞破云云，是说来骗人的，以免百姓慌乱而已。刘然的确在中牟城外设了一座假营地，还在营地里放了些钱财迷惑受古军，但这会儿被攻陷的 并非营地，而是中牟城。 因为黄河多次决口的影响，开封周围的土地含傻量很高，中牟以西，地广沙平，尤宜牧马。这几年南北贸易兴盛，中牟被当做转运马匹牲畜之所，为了便于交易，城墙都趴开了口子，形同虚设。刘然这个军事判官对此多次行文提醒，也无下文。 受古军此来，以轻骑蹈踏少驱，鲜少攻城，但这样一块肥肉，哪有不吃的道理？ 那一声轰响，分明是紧急制作的木栅被颠覆的声音。刘然凝神静听，听到城内城外厮杀的声音因这巨响而短暂停顿，旋即受古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起，无数人惊恐绝望的嘶喊声和哭声，亦随之而起。 受古人就像狼群一样，哪怕远隔数十里，都能闻到血腥气。此前中牟城防稍有破绽，受古军各部就从四面八方聚集。现下城池将破，一场杀戮和掠夺的盛宴即将开始，受古军必然聚集得更多。 转眼间天色明亮了不少，刘然远望无边无际的雾气，但见受古骑兵奔跑来来，时隐时现。他们从马的马背上，要么堆着掳掠来的财物，要么捆着半裸的女人，要么挂着一串串控干了血的灰白色头颅。 免费扫瞄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