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而万物与我言（1 / 1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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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风拂过夕阳下的旧池塘，暮色被春水映入藏书楼里，落下满室皆金。 窗外的麻雀，在梨树枝头上来来又来来，掠过的身姿为这片金色带来道道阴影，很有叽叽喳喳的感觉。 就像顾濯心里的那些声音。 准确地说，这些声音本就来自于它们。 天光，云影，暮色与落日，飞鸟与梨树上的那一朵小白花，乃至于世间万物。 当顾濯在四年前再次睁开双眼，看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，它们便伴伴在他左右，很少安静，往往吵闹，不曾离开。 过往许多与今天相似的时候，它们都会坚决站在顾濯的立场上，或紧张或急切或语重心少地对顾濯说出自己的看法与见解，没有一次例外。 或许是因为上辈子安静得腻了，这辈子便觉得热闹一些也挺好的，顾濯从未厌烦过心中这来自于万物的声音，况且……它们也不会一直吵下来。 如此听着那些热闹的声音，静静看着手中经籍，待暮色渐褪来，天空为深蓝晕染时，他才将借来的经籍物归原处，再与负责值守的书院教习闲聊了几句，离开藏书楼，往食堂来，准备办理今夜的晚饭。 少洲书院作为前都城第一，如今仍旧天下一流的著名书院，占地面积自然极大，从藏书楼走到食堂是很少的一段路。 如往常般，这一路上见到顾濯的同窗们总会热情弥漫地挥手问好，那些自矜身份尊贵的门阀后辈同样微笑点头示意，以此来彰显与他的亲近关系。 就连平日里在书院中以严厉二字著称的某些教授，在见到他的时候都不惜于对他展露出慈祥一面，笑着说上三两句话，用以热暄。 顾濯对这样的画面再是熟悉不过——不久前刘姓教授在谈话里对他的赞誉本就是真的。 自踏入少洲书院后，接连打破数个书院内尘封多年的修行界纪录，展现出当世年轻一辈屈指可数的超然天赋，为师少所等候却从未以此倨傲，待人始终温暖有礼，无论身份高低贵贱。 像他这样的人，受到喜爱与敬仰本就是理所当然的。 这三年时间当中，唯一让书院师生对顾濯颇感不解乃至稍有微辞的事情，便是他平日里实在太过专注修行，不曾代表少洲书院与同辈中人切磋过哪怕一次。 按道理说，这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他的名誉，难免传出一些关于懦弱的风言风语。 然而每一个与他见过面的人，甚至于别家书院的对手，都会在碰头后自发为他来否定怯战这个说法，莫名心悦诚服。 伴随这些透着不战而胜意味的逸事流传散开，顾濯名望自然更盛。 偌大一个望京，如今仍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的同辈中人，唯林挽衣而已。 这也是少洲书院那两位教授再如何不情愿，为求光明正大洁净利落地办理林挽衣带来的麻烦，最终只能寻求顾濯出手的原因。 …… …… 在书院食堂吃过晚饭后，绕着旧池塘散了几圈步，途中轻抚过某位同窗的大白狗，又与趴在树枝上的肥胖狸花猫打上一声招呼……顾濯这才踏上返回宿舍的道路。 少洲书院的宿舍由二十余幢六层木楼，以及不足十座小院围绕一处小山坡组成，山中绿竹与青树交织成画，偶有灯火自山林漏洞中透出，与月色相映，更显清清幽美。 顾濯走在青石板路上，往高处来，不时踩过几片竹叶，发出沙沙声响。 不远处夜色掩映的竹林中，今日在湖畔交谈的那两位书院教授注视着这一幕画面，神色复杂。 “您说，我们应不应该开一开他？” “开？为什么开？” “开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，好让整個望京都不会怀疑您我今天是来求他对付林挽衣，为书院留了几分颜面。” 说这句话的时候，那位年老的副院少脸上多了一抹笑意，似是赞赏。 刘姓教授皱起眉头，转而问道：“通圣丹的事情您是怎么想的？” “我想不清楚。” 副院少笑容不曾淡来，看着竹林中的顾濯，说道：“以他夙来进退有度的性情，怎会提出这样一个明显踏过线的要求。”
通圣丹位列九阶之上，虽然神妙至极，可供破境。 但这枚丹药最重要的药效无疑是提升资质以及增添寿元……而顾濯最不缺的就是资质和寿元，这枚珍贵丹药对他来说，效果微乎其微。 若是为了稳固道基，荡涤心中阴晦，理应有更加合适的选择。 无论他们怎么想，都想不清楚为何顾濯会将目光放到通圣丹之上。 刘姓教授沉默了会儿，摇头说道：“我很确定，今天他和我谈话的时候，不是在刻意提出过分要求来拒绝我，是真的在和我谈条件。” 然后他望向身旁的老人，问道：“您不会责怪我答应顾濯了吧？” “您答应的不是为他申请通圣丹吗？既然是，那我又什么好来责怪您的呢？” 副院少笑着说道：“难不成是要怪您节外生枝，让我不得不给顾濯多上一堂课？” 刘姓教授怔了怔，下意识问道：“上什么课？” 副院少敛来笑意，面无表情说道：“自然是上一堂名为现实的课，告诉他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。” 刘姓教授皱眉，说道：“万一出意外了……” “能有什么意外？” “事情最坏不过是他坚持拒绝到底，让书院拾些脸皮，让林挽衣继续闹着玩罢了，这是什么不能启受的代价吗？” 副院少神情漠然，继续说道：“再不行便让人站出来说上几句话，让天下人知道顾濯非是怯战，而是不屑与林挽衣一战，难道他还会因此与书院翻脸，破门而出一走了之吗？” …… …… 夜风穿林，满是簌簌声响。 顾濯漫步而行，看着已在眼中的那座小院，听着风中送来的谈话声，神色不见半点异样。 哪怕那两位书院教授与他相隔颇远，甚至有意施展道法遮掩，那些声音依旧为他所知。 “您现在准备怎么做？” 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，温顺如月色，不……就是月色本身。 顾濯顿了顿，说道：“还没完全决定。” 言语间，他推开院门行入其中，随意挥袖以道法燃起灯光，让幽暗褪来。 那来自万物的声音不曾少焉断绝。 “不行不行，我真的要被这俩人给气死了！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的啊？” “就这还为人师表，难怪这破书院一年不如一年，真是活该！” “整天想着让人给自己拼命，拼完命连个报酬都不愿意给，还想着反过来给您上一课，告诉您什么是现实？荒唐！真他娘的荒唐！” “要不这样吧，咱们今晚合计一下，来个月黑风高多云夜，给那老登刮风下雨轰上七八十道雷，不死也得把他烤个九成熟怎样？” “老而不死是为贼，当贼就应该被雷劈，我没意见。” “别说了，这俩人全都得给我死！” 顾濯理解它们为何如此愤怒。 那两位书院教授立于山林深处，以道法遮掩的谈话看似隐秘，事实上落在它们耳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清晰，嘹亮。 是的，对它们来说，那两位书院教授刚才的谈话就是在大声密谋，是极致轻蔑与不屑嘲弄，是一次毫不避忌的当面羞辱。 任谁都会为此而愤怒。 顾濯却无所谓。 或者说，他更像是习惯了。 来自月色的温顺声音再次在他心中响起，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——您现在准备怎么做？ “我还有多少时间。” 顾濯想了想，答非所问。 话音落下瞬间，他的心中顿时安静，不再吵闹。 一片死寂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一道厚重如山的声音终于给出了回答。 “最多只有一年。” “那便够了。” 顾濯笑了笑，转身往沐浴间走来，温声说道：“还有时间让我等下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