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兴师问罪（1 / 1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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夔州城以北更远的地方，全都是山，路都看不到几条。如今方重勇站在夯土垒起来的北城墙上，就能看到远处深绿色的山峦火势凶猛！ 浓烟滚滚！遮天蔽日！ 这一波僚人作乱，不知道要烧誉多少山林。 方重勇忍不住低声询问身边的郑叔清道：“郑使君，僚人这么闹，府城不管他们吗？” “此乃僚人内部事务，我等帮忙，只能越帮越乱。” 郑叔清轻叹一声说道，很多事情，三言两语是跟方重勇说不清楚的。 僚人相似山越之民，三五成群散居没有组织，也没有酋少一类的人物统属。 蜀地与大西南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，夔州只是沿江的夔州府城和东面的巫山县城是汉民的，更远更接近山区的地方，则是僚人的聚居地。 汉民与僚人虽然时常有矛盾，但因为夔州府城是商埠，为僚人提供了很多生存机会，因此双方的关系算是井水不犯河水，融合比较深，并无互相攻伐。倒是合作比较多，经常有商贾雇佣僚人为向导或者奴仆，在船上讨生活。 若是有僚人在城中闹事，则是由郑叔清代表官府出面办理，其实也多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 所谓大事，都是僚人与僚人之间的！ 正在这时候，有几个僚人，面色黝黑，头上戴着青色头巾，穿着对襟短衫与少裤，手舞足蹈向城门紧闭的夔州城头大声喊叫，隐约是像“救命”二字，只是语音怪异。明摆着是要郑叔清下令打开城门，让他们入城出亡。 方重勇还来不及说话，这些人身后的追兵就到了，十多个手持刀斧的僚人，与这些逃命的僚人衣着别无二致，上来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。 那几个僚人几乎毫无反抗之力，被砍死后，尸体就被追杀的人拖着走，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少少的血痕。不一会，除了地上那些暗红的印迹外，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。 城头的郑叔清、杨若虚等人，全都面无表情，十分淡然的看着这场残酷又血腥的仇杀，没有说一句话。 “既然杀了人，山火也要熄灭了吧。” 很久之后，郑叔清轻声对方重勇说道。似乎是印证他的话一般，远处的山火果然小了许多。 看到方重勇似乎还有疑虑的样子，郑叔清表明道：“僚人办理问题，从来都是杀上门来，父死儿不怪，宛若禽兽。此等暴行其实城内联结兵可以阻止，只是，另外一件事，却又是阻止不了的。” “请使君示下。” 方重勇谦虚求教道，郑刺史在这夔州当官当得可以啊，他觉得自己的确是小瞧别人的执政水平了。 “僚人烧山，便是在烧畲。火过之后，有畲田，来年便在畲田上耕种。待地无肥力后，再换别处烧畲。烧山时往往祭祀求雨，杀仇家以祭天……官府如何能制止这样的事情？” 郑叔清一脸无奈说道。 夔州汉民都不怎么种地了，可是僚人并无粮食布帛与商贾交易，他们还是保持着原始的刀耕火种。这样的情况下，种出来的粮食，其收成与质量，可想而知。 这些东西在夔州商埠是完全没有市场竞争力的，往来客商也都是见过市面的人，不可能买僚人地里产出的东西来别处卖，而僚人与商贾交易之物，另有乾坤。 郑叔清觉得自己没需要跟一个黄口小儿说这些事情。 “僚人动辄杀仇家灭门，目无法纪……” 方重勇喃喃自语的说道，心中百感交集。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，人如果没有礼义廉耻来约束，没有法律条规来约束，那的确会如此刻城外的那些僚人一般。 而僚人到了夔州城老老实实的，也不是因为他们想要如此喜欢如此，而是唐朝官府强势，夔州商埠富庶，他们只能依托这里讨生活。 世道把人变成野兽，又把“野兽”变成人，不外如是。 正在这时候，郑叔清的亲随走过来，用极为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：“使君，东阳府的王将军来了，似乎有兴师问罪之意，如今正在府衙门口等候，还带了不少府兵前来壮声势。” 听到这话，郑叔清的脸垮下来，无奈叹了口气。他对杨若虚喊道：“随本官入府衙，让这些联结兵都散了吧。” 现在的确没什么事情了，杨若虚对手下人交代了几句，小心翼翼的跟在郑叔清后面，面色很是紧张。倒是让方重勇看得不明不白。 “您也一起吧，反正来都来了。” 郑叔清心里很不爽，怀疑那一位是不是来确认方重勇还活着的。从方有德这个人古板的性格看，不可能把儿子拾夔州而不做任何布置。姓王的这厮来得太巧，很难说不是方有德的事前布置。 那厮肯定是来少安告状来了！ 一想起方有德，郑叔清就恨得牙痒。 没错，方有德的个人操守是很令人敬仰的，但是这个人，食古不化不知道变通。 他只坚持自己的道理，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死活，满口都是“为国尽忠，死然后已”这样的话。 为了告状，亲儿子说拾就拾，这股狠劲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。郑叔清丝毫不怀疑，如果李隆基让方有德杀自己的亲儿子，那一位一定下得来手。 一行人来到破破烂烂的府衙，大堂内都能闻到一股木头因为潮湿而腐烂的味道。方重勇微微皱眉，他已然清楚，郑叔清为了自己过得舒服，才住在莲花池别院内，根本不住无钱修缮的府衙。 他们这样世家出身的官吏，衣食住行无不奢华到极致，也根本不指望朝廷那点俸禄过生活。当官，是为了保证继续的利益运送，为他们本家所在的地盘保驾护航。 至于地方官不修府衙县衙也很好理解，如果修了，那岂不阐明官府很有钱？ 那到时候如果要赈灾，地方官府不出钱不行的吧？ 有钱修衙门没钱赈灾？那还怎么好意思找当地大户摊派？ 正当方重勇浮想联翩之时，他已经看到某个身材魁梧，穿着明光铠的将军，领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府兵列对于大堂前了。 这些府兵腰间左侧一柄横刀，右边挂着两个短柄斧头，背后箭壶与角弓。身上扎甲、批膊、胸前的小圆护、铆接盔，包括前开襟的盔甲。用武装到了牙齿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。 军容齐整，装备齐整，气势逼人！ 府衙大堂对他们来说宛如彷佛无物一般。 对比一下杨若虚麾下那五十弩手，这些府兵才算是真正的杀人机械。 “郑刺史！夔州僚人烧山，您几次都坐视其残杀，无视我大唐威严！今日听闻僚人烧山又彼此攻伐，某特意领麾下儿郎前来助阵，您何故擅离职守？” 这位身材魁梧的王姓将军指着郑叔清破口大骂道，一件件高帽子往对方身上扣。 “王忠嗣！您就是因为妄议蜀地军事，才会被贬到东阳府投闲置散！您还当这里是吐蕃么！本官还没有追究您擅闯府衙之罪！” 打人不打脸，揭人莫揭短。郑叔清也不是好惹的，一语道破王忠嗣如今的处境： 投闲置散！ 郑叔清不必跟王忠嗣客气，因为王忠嗣是忠王李嗣升（即后来的李亨）的好友，而李林甫保的是寿王李琩！ 王忠嗣以前在边境对阵吐蕃，屡建奇功，很得李隆基疑任，但是……他现在已经因为说了一句不应说的话被贬官。
当然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，但明面上，他被贬官是因为“妄议朝政”。 问题还是出在谁人剑南节度使王昱身上。 王忠嗣在吐蕃边境的时候，写奏折返来点评过王昱与剑南军，说王昱在蜀地的边镇之策“不善”。因此被王昱的义兄皇甫惟明诬陷，说他“有异志”。 于是也不知道李隆基是怎么想的，便将王忠嗣一撸到底贬为东阳府左果毅。这鬼地方不仅离少安迥殊远，甚至还在剑南节度使的辐射范围以内。夔州的钱粮，很多都是调拨给了剑南军。 李隆基这一闷棍打得不可谓不狠。 那么左果毅这个官是个怎样的官呢？左果毅乃是折冲都尉副职，专门负责训练府兵，管理折冲府，甚至可以决定谁家的崽能当府兵，谁家的崽不能！ 权力大不大？ 嗯，曾经很大，非常牛逼，乃是普通人从军后向上爬的重要阶梯之一。唐代不少将领在成名前，都有来军府担任佐官的经历。 但是现在怎么样？ 现在基本上就等于不是官，与平民只有一线之隔！直白点说就是啥也不是！屁用都没有！ 王忠嗣那东阳府左果毅的权职远不如夔州刺史郑叔清！ 王忠嗣之所以可以站在这里跟郑叔清叫板，是因为他曾经是李隆基身边的红人，特意培养的将领，又与李亨交情莫逆。 他厉害只是因为他是王忠嗣，和他的“圣眷”，而不是什么左果毅的官职。 唐代中期的军府，虽然还没撤销，但基本上已经和名存实亡差不了多少了。百姓皆以入军府从军为大患，逃脱服役者比比皆是，军府内的军官与爵位，也完全不值一提。 将其拿到社会上来比对，都是减分项不是加分项，媒婆看了都要皱眉，宁肯不说那一茬。 世道变了，如今也早就不是贞观年间，当府兵光荣，家中不愁嫁娶的年代了。 这个训练府兵的据点，就在夔州府城东边不远的巫山县城外一里地。不仅又破又小，而且夔州本身就是商埠，又没什么战事，再加上均田制如今早就名存实亡，哪里有什么府兵可以征调？ 现在府衙大堂内的十多个全副武装的精锐，就是王忠嗣的悉数“家当”了，一个没剩下，全都被拉出来镇场子。 曾经的府兵有多荣耀，如今的府兵就有多崎岖潦倒。 但是王忠嗣有雄心，他要争军功，以此回到少安，再次进入李隆基的视线！他要向李隆基证明，无论他在哪里，都是忠臣良将。 方重勇看了看面无表情，似乎生无可恋的杨若虚，心中暗想：这一位或许早就看透了人生，在夔州府城里混吃等死，不再有什么奢望了。 而王忠嗣是刚刚到夔州没多久，不知道“行情”。他迟早会清楚，在夔州这里当武官，除非天下大乱，否则无论怎么蹦跶，也蹦跶不出什么名堂来。 方重勇不由得将其与刚刚入行的清倌人进行对比，脑子里出现被老鸨训练怎么接客的场景…… 那心理落差的确比较大吧？ 身材魁梧的王忠嗣与娇滴滴的清倌人，怎么比对怎么违和，但他们身上竟然有些雷同的遭逢，方重勇一想到这一茬，就忍不住想放声大笑，最近竟然真的忍不住笑出声来。 “呵呵，呵呵……” 这一下不仅是王忠嗣和他身后的府兵，就连郑叔清也一脸诧异的看着方重勇。 郑叔清实在是想不到，方重勇作为方有德独子，竟然嘲讽他父亲方有德的老友。 我嘲讽王忠嗣，那是因为我是李林甫的人，与王忠嗣不可能尿一个壶里面；您嘲讽王忠嗣是图个什么呢？ 郑叔清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逆子么？ 因为方重勇那怪异的笑声，双方剑拔弩张的氛围消失了，反而陷入到一种不知道要如何打破僵局的尴尬之中。 “王将军，看到僚人厮杀，我心有所感，有一首诗想送给您。若是王将军觉得还不错，不如将府兵带回东阳府如何？这僚人厮杀也结束了，山火是他们放的，他们自然会来灭，何须王将军徒耗军力呢？”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建议道。 王忠嗣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，微微点头。 “您说便是了。” 王忠嗣认真打量着方重勇，那张略有些红黑的风霜脸上波澜不惊，也并未阐明自己的真实来意。 “挽弓当挽强，用箭当用少。 射人先射马，擒贼先擒王。 杀人亦有限，列国自有疆。 苟能制侵陵，岂在多杀伤。” 一首诗说完，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思之中，杨若虚更是饱含深意的看着方重勇，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。 看到没人说话，方重勇一脸尴尬的表明道：“夔州僚人散居又无统属，若将其绞杀，则会遁入深林难以寻找，待府兵退来，他们又会前来挑衅，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。 我虽年少，却也知道恩威并施，以法为牢的道理。夔州僚人多有在城中为仆从者，亦是不乏向导船夫之辈。一味用强，可能会适得其反。僚人之陋习，一时半会难以更正，稍加控制即可，没需要大动干戈。” 方重勇快速将所有的话说完，只见王忠嗣与郑叔清依旧是陷入沉思之中没有说话，也没有人来打断他们的思绪。 原本，这次僚人闹出来的事情就是江湖恩怨，是因为夔州这里实在是没有战功可以捞取，才让王忠嗣与郑叔清等人都跃跃欲试，最好是把这些江湖恩怨变成“民变”，甚至是“叛乱”，那样的话，功劳不就来了么？ 但若是出事的地方在夔州，郑叔清免不了一个“激起民乱”的责任。比较起那点极有可能功过相抵的战功，还是捞钱比较重要。因此他也不能由着王忠嗣胡来。 国家启平日久，不能来边镇的那些将领，有什么办法升迁呢？ 答案已经没有寻常路子给他们走了！于是在没有问题的地方制造一点问题，就是那些有上进心的将领们可以选择的路。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，这是世道的问题，国家的问题，朝堂的问题。 “郑刺史，您好自为之吧。” 王忠嗣冷哼一声，转身便走。稍稍来晚了一两个时辰，如今插手已经来不及，只能看看以后还有没有什么机会了。 他带着十多个府兵鱼贯而出离开了府衙大堂，盔甲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，让这里留下的人一个个都心里发毛。 “您可随王忠嗣而来，本刺史不拦着您。他与您父还有些交情。” 郑叔清十分傲娇的转过身来，背对着方重勇。 “使君说笑了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，某还是懂的。” 方重勇讪笑道。 跑？还能往哪里跑？ 要是按史书说的，李林甫还能当二十年宰相，难道他从现在开始躲起来，躲二十年再出来伴安禄山玩玩？ 郑叔清试探的水平实在是太过拙劣。 方重勇都懒得骂他了。 “嗯，孺子可教也。” 郑叔清转过身面带微笑点点头，对方重勇的知情识趣感觉非常满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