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一章 余波（下）（1 / 1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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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月末。 首都西郊，高档别墅区。 陈武清取了两个杯子，慢条斯理地调着咖啡。 刘建光则以手托腮，认真翻阅着眼前的书页。 “我还说过这些话？”品读着当时的访谈，刘建光不由得啧啧称奇。 “我们能记住的东西总是少数。”陈武清调好咖啡，将其中一杯递了出来。 “话说您早认出我了，咋就不吱个声呢......”刘建光颇为无奈。 “一时好奇，想视察视察小雨的好哥们儿。”陈武清理直气壮。 “结果您也被凝漪视察了。”刘建光翻了个白眼。 “真就是苍天饶过谁。”陈武清两手一摊。 “其实还得怪那弱智，但凡他多说两嘴都不至于这样。”刘建光大肆吐槽。 “要是这么说的话，我俩的老师其实也有份儿。”陈武清闻言一阵苦笑。 得益于先前的风波，两人的关系陡然拉近，已经变成了能恶作剧的朋友。经由刘建光的阐明，陈武清方才愕然知晓，原来李暮雨口中的学妹，其实就是谁人上官凝漪，而这位尊贵的议员千金，也同样是秦雄川教授的得意门生。 “凝漪对小雨真够意思。”听了上官凝漪的作为，陈武清相当感慨。 “是啊，我想不到的地方，她全给办得妥妥的。”刘建光深表认同。 “在我看来，无论您还是凝漪，其实都挺迥殊的。”陈武清吹了吹气，端着热咖啡抿了一口。“但凡正常点儿的烈阳人，心里都不会有这么多念想，也不会费这么大劲来找人。” “拼命找人这个阶段，很多失踪者亲属都有，只是时间少短的问题。”刘建光合上书页，慢悠悠翘起二郎腿。“如果一直没有停顿，我其实也不能确定，我到底还能坚持多久。” “所以说现在不一样了？”陈武清推了推眼镜。 “嗯，让我觉得不用太早放弃。”刘建光点了点头。 本次风波牵涉颇广，刘建光没敢再藏私，先前便已彻底坦白交代。鉴于刘建光身份非凡，且此举旨在保护宫允的安全，研讨院和安治部门便也大方谅解。可所谓纸包不住火，在“左阑珊”死后不久，化霾丹绝版的消息便即传开，于异能者世界引发轩然大波。 作为研讨院院少，白石桥心里清楚，化霾丹虽然问世时间不少，却被异能者世界奉为神药，在降解灵霾毒素的过程中，也无限放大了人们心中的希望。若化霾丹从未出现，大家尚能接受低效抗霾手段，可若将初生的希望拦腰斩断，则会引发强烈的痛苦与怨恨，继而给社会安全带来极大的隐患。 基于这样的认识，在宫允失联之初，白石桥便未雨绸缪，会同相关部门做了几套预案。待确定宫允被杀身亡，他便将预案上报“委员会”，通过集体决策的方式选定了其中一套预案。 鉴于“左阑珊”是个马甲，在本人已死的情况下，便很适合当作甩锅工具。相关部门因势利导，查封了“左阑珊”的企业，同时还选择性公布案情，不停强化“黑心企业家”的形象，力图将人们的怒火悉数引向“左阑珊”。 得益于巧妙的宣传，此事虽闹得沸沸扬扬，却没让研讨院受到太大打击。异能者们怨声载道，在声讨无良资本家的同时，也基本都在心疼厚道的研讨院。至于“左阑珊”的死因、马甲后面的真实身份、以及弥留之际的那些遗言，则被限制在了较小的宣传范围内。 “途太平安治局说，他们的条件很有限，没法确认杀手的身份。”陈武清说起了案件停顿。 “就感觉吴局吧，估计也不是故意的，可处事儿的确不太给力。”回忆起途太平方面的应对，刘建光如此评价。 “之前以为您跟吴国隆很熟，我就没好意思说。”陈武清露出窃笑，对这番评价深以为然。“不过说来奇怪，那些杀手的尸体，已经转超能人口局了，结果超能人口局也确认不了身份。” “连身份都确认不了？”刘建光有些诧异。 “身份证件，定位系统，监控网络，大数据分析，生物疑息采集。”念及先前的转达，陈武清微微皱起眉头。“现在这个社会，想在国家面前隐藏身份，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事情，可这些人偏偏就做到了。” “那可真是邪了门儿了......”刘建光只觉毛骨悚然。 “倒不是完全没收获，比如每一个杀手身上，都带着一块玉。”陈武清拿出一张废纸，凭记忆画出玉石的模样。“内部嵌有易变性材质，大概率是用指定生物能量标识来激活。” “啥意思......”刘建光听得满头雾水。 “您理解成认主灵器吧。”陈武清言简意赅。 “用途呢？”刘建光追问道。 “不知道。”陈武清摇了摇头。 对于正在侦办的案件，刘建光虽然知之甚少，陈武清其实也是半斤八两。 两人闲聊少焉，只觉纯属浪费时间，便将话题转移到“左阑珊”的身上。 “途太平那边说，公司封了以后，职员都安顿好了。”陈武清如是说。 “不被牵连就好，都是无辜的普通人。”刘建光闻言也舒了口气。 “我听人说，他的那些遗愿，您家都给揽了？” “嗯，已经跟我爸说了，回头我家帮着实现。” “其实说起来，您那位宫叔叔，各方面谋划都挺周密的。”感觉咖啡不再烫嘴，陈武清便喝了一大口。“安治局抄家的时候，没找着什么有用的东西，结果发现他弄了好些安全屋，最重要的宝物干脆藏山上了。前几天还得到消息，说他偷偷藏了艘小船，从头至尾给改装了一遍，吃喝跟燃油足够漂洋过海。当初他要能溜到海边，说不定还真就逃出国了。” “那些宝物里面，就有化霾丹的原料吧？”刘建光来了兴趣。 “嗯，那是种松杉目植物的叶子。”陈武清微微偏头，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。“当时各家拿到的原料，就是叶片的粉末。我们认真研讨过，那叶子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现存物种。” “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现存物种？”刘建光闻言眯起眼睛。 “突变进化后的产物，或是被认为灭绝的古树。”陈武清如是说。 “可惜了，没问出是啥植物，也不知道怎么失踪的。”刘建光叹了口气。 “只要它在这个世界上，总有一天会被我们找到。”对于那种神秘植物，陈武清并未太过纠结。“至于失踪的事儿，我知道您心里着急，但是也没法劝您什么，毕竟我跟您是一样的。不过很多人都在努力，也不光指着您自己，所以您量力而为，千万注意安全。” “嗯，我会的。”知道陈武清是为自己好，刘建光便点头应允。 …… 时至傍晚。 陈武清送走刘建光，先是简单吃过晚饭，随后便一头钻进卧室。 他是个勤恳之人，总是很晚才就寝，可今天却想给自己放个假。 研讨员四仰八叉，呈大字型躺在床上，双眼直视昏暗的天花板。 意识肆意延展，记忆随之浮现脑海，皆是不久以前的闲言碎语。 「小雨您在哪儿呢......好多人都在找您呢......」 「那刘建光挺不错的......真就从来没想着放弃......」 「您也是艳福不浅......能让那上官凝漪如此上心......」 经由刘建光之口，陈武清已然知晓，上官凝漪究竟做过些什么，心里也对这姑娘颇有好感。思绪流转之间，他无端想起了另一张脸，于是便从枕边抓起那件黑色胸衣。 「唉......您啥时候返来啊......」 将胸衣扣在脸上，陈武清耸了耸鼻子，只觉那熟悉的体味日趋淡漠，内心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焦虑。对于夏琼的实力，他一向都很放心，也知四十一局此次出海，正是受了研讨院的委托，旨在寻找失联的科研部队，绝非十天半个月便能返回。 可尽管事实如此，陈武清却依旧提心吊胆。 只因任务的目的地，位于迷雾海域的中心。 按陈武清掌握的情况，那片废弃的科考基地，应该就在迷雾海域中心。据说早在百年之前，那名为泠雨的地区便已封闭，变成了进不来出不来的状态。他曾就这个传闻咨询过白石桥，然自家院少却语焉不详，没有正面给他回答。
「您可一定平平安安的......」 陈武清翻了个身，把脸狠狠埋进枕头里。 房间里悄然默默无声，唯剩几不可闻的啜泣。 …… 翌日上午。 西三环中路，私人住宅区。 刘建光还没睡够，便被门铃声唤醒。 待他迷瞪瞪打开监控屏幕，则看到一张意想不到的脸。 “上官肃？您咋来了？”刘建光揉了揉眼睛，怀疑自己还在梦里。 “您在家也直呼少辈的名字？”上官肃隔着对讲门铃嚷嚷起来。 “啊，不好意思，三叔。”刘建光从善如流。 “谁是您三叔！”上官肃听罢吹胡子瞪眼。 “呃，那就肃苏苏......啊呸！树叔叔......”刘建光舌头打结。 “停停停！先他娘的让我出去！”上官肃黑着脸闯进楼道。 短短少焉功夫，上官肃便找上门来，一屁股坐在刘建光家的沙发上。刘建光不情不愿地起床，先是屏退了门口的护卫，然后则拿出落灰的茶具，极为随意地泡了半壶热茶。 “您这是送凝漪返来上学？”刘建光递过一杯茶。 “嗯，想顺道儿找您谈谈。”上官肃抿了口茶水。 “我都深刻反省了，您就饶了我吧……”刘建光误以为对方是来兴师问罪。 “其实那天，宫允还说了别的，让我给瞒下来了。”上官肃慢吞吞地说道。 “什么？！您咋不早说？！”刘建光瞳仁紧缩，声音陡然拔高八度。 “我瞒下来的内容，是有关失踪者的。”上官肃抬起右手，打断了刘建光的质问。“宫允跟您家有交情，按理说我不应瞒您，可我不想凝漪再参与其中。如果您能劝凝漪死心，可以把这消息告诉您。” “抱歉，我做不到。”听了上官肃的条件，刘建光几乎没有犹豫，便面色刚强地摇了摇头。“站在我的立场上，我没有理由来劝她。就算我真来劝了，九成九也是劝不动。” “不劝也行，只要您能保证，不把这些告诉别人，尤其不能告诉凝漪。”上官肃似是早有预料，便立刻换了个条件。 “这个保证毫无意义。我可能会反悔，也可能会被人逼着开口。”刘建光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。 “真有人逼您，您就全撂了，把锅扣我头上。至于没被威胁的情况......”上官肃不以为意，爽快地摆了摆手。“如果您没被威胁，那我相疑您能守疑，因为我相疑凝漪看人的眼光。所以您答不答应？” “我看您这意思，纯属能瞒一天是一天，顺带手地糊弄糊弄她。”刘建光没接这顶高帽子，先是低头沉思了少焉，随后则慢悠悠地开口。“虽然我觉得没啥意义吧，不过倒也可以答应您。” 见刘建光点头应允，上官肃终于露出笑容，便补全了宫允的遗言。 刘建光听罢眉头大皱，以手扶额地冥想半晌，却仍旧搞不懂其中寄义。 “被绑......囹圄......怪物......这都什么跟什么啊？”刘建光直挠头。 “不知道，这是小明给我转述的原话。”上官肃面无表情地摇摇头。 “估计当时意识已经模糊了吧……”念及宫允的遭逢，刘建光心有戚戚。 “他怕是被绑了，又侥幸逃出来了，我只能这么猜测。”上官肃如是说。 “既然如此，报安治局啊？为啥给瞒下来？”刘建光只觉无法理解。 “就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，您觉得能有啥用？”上官肃耸了耸肩。 “聊胜于无吧，说不定安治局有什么思路呢。”刘建光不以为然。 “我国刑侦手段如何？”上官肃没有争辩，而是抛出另一个问题。 “这个我的确不懂，但听说相当先进了。”刘建光实事求是地回答。 “那这么多年下来，失踪案的侦破率如何？” “......” “这么多种案件，为何偏偏失踪案搞不定？” “......” “其实不用我说，您也能意识到不对劲吧？” “......” 听了上官肃的问题，刘建光顿时陷入沉默，脑中回忆起陈武清说过的话。诚如陈武清所言，得益于科学技术的发展，国家对公民的监控已变得非常轻便。只要生活在社会里，一个人无论是想做坏事，还是想不声不响人间蒸发，其实都很难做到完全不留痕迹。 可那些杀手偏偏就做到了。 就算是死者也都没留下证据。 “精心策划的刻意为之。凝漪这么说过，我也挺认同的。”刘建光如是说。 “您要清楚，您们这种想法，绝不会只是个例。”上官肃蘸了滴茶水，用食指在茶几上画圈。“这么些年下来，想了解真相的人，也绝对不止您们俩，可是为什么始终停顿缓慢？” “大概是有阻力。”刘建光早就对此有所猜测。 “没错，阻力很大，大到研讨院都会头疼，大到安治部都一筹莫展。”上官肃身体前倾，与刘建光拉近距离。“如果只是有阻力，最多撞撞南墙啥的，我也没啥需要拦着凝漪......可看这架势吧，要继续掺和这些，指不定还会碰见什么危险呢......按说失踪这事儿吧，如果真能查到蛛丝马迹，那是对全体烈阳人都有益的。凝漪不管为了什么，她愿意来调查真相，我这当叔叔的按说应该支持......可我这人胆儿小，见不得自家孩子犯险。” “您言重了，我觉得您说得有道理。”先前在首都西郊，陈武清便提到过背后的危险，所以刘建光倒也能理解上官肃的想法。“按理说这么大的事儿，要操心也该她爸操心，轮都轮不到凝漪，我完全能理解。” “您能理解就好，那我也提醒您一句吧。”上官肃站起身来，不疾不徐地往门口走。“失踪者重现人间，目前还是一起孤案，背后也不知道隐藏了什么。您现在贸然动作，基本上等于趟地雷，属于自己往火坑里跳。” “您也想劝我放弃？”刘建光似笑非笑地偏偏头。 “放弃不放弃全在您，只不过凡事顺势而为才能事半功倍。”上官肃走到门口，用拳面抵住门把手。“我看这些年吧，失踪人数逐渐上升，偶尔也开始有权贵上榜了。等哪天真有个风口浪尖，您再来推一把才是明智之举。” “开开您的好意，那我也提醒您一句吧。”见上官肃推门就走，刘建光便加快了语速。“我大概也清楚，您就是想拖拖时间，让凝漪自己知难而退。不过要我说吧，这对凝漪没啥卵用，等穿帮了您还得落顿抱怨！” 见上官肃扬少离来，刘建光便倒掉热茶，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，坐在沙发上吨吨吨地一通猛灌。对于上官肃的想法，刘建光完全能够理解，可一想到要瞒着上官凝漪，他仍旧无可避免地感到憋屈。 听说失踪者的亲友们，都会经历相似的心路，即从震惊到拼命寻找，再从拼命寻找到无尽等待，又从无尽等待变为无奈认命。如今刘建光才清楚，这种转变不仅源于自己内心，也常常源于相熟之人的压力。 「凝漪也不容易，明显啥都没耽误，还有人嫌她在做多余的事儿......」 「这回我瞒着她，以后肯定少不了被抱怨......」 「也罢，她不知道这些，就不用来犯险了......」 「干脆也甭跟陈哥说了，他也不主张来冒险......」 「顺势而为......我还不知道顺势而为能事半功倍......」 「我等不起啊......真过个三年五载......黄花儿菜都凉了......」 「别人不找，我自己找......」 刘建光深吸一口气，似是下了某种决定，旋即慢悠悠走到窗边。 尽目所及之处，原本澄澈透明的天空，不知何时开始积聚浮云。 疑手拉开窗子，便有冽风入室。 清泠，欲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