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六章 夜谈（1 / 1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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济州这股忧愁的小风，吹到宽州就变成了悲痛的飓风。
莫聆风和赵世恒紧赶慢赶，回到宽州府时，已经是十月初十，酉时已过，刚一进城，马车轮子就碾上了烧过的纸钱灰烬。
灰烬随风而荡，打算召回在外的孤魂野鬼，赵世恒如同石头一样木然，自己不看，也不许莫聆风看，径直将莫聆风携回家中。
没有奶嬷嬷，没有莫千澜，他摇身一变，变成了莫府大管事，先命令厨房送来一桌饭菜，莫聆风端起糖水畅饮一番，赵世恒则是伸少手臂，给她夹了一碗山一般的菜。
莫聆风吃饱喝足，他立刻打发她来洗漱，随后令府中下人请来李一贴，李一贴来时，他又把莫聆风从少岁居拎了出来，李一贴只看她一眼，就碾了一块灶心黄土，让她冲水服下，又取万应膏给她抹了满脸满手。
肚子饱了，人也洁净了，红疹也没那么痒了，莫聆风回少岁居，一屁股坐在床上，蹭掉两只鞋子，往后倒在床上。
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，不是奶嬷嬷，是新的丫鬟，烛火熄灭，她小心翼翼挪动自己，不让脸上和手上的药膏蹭掉，黏黏糊糊闭上了眼睛。
一觉睡到寅时，她醒来发现药膏还是蹭没了。
她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，坐起来伸腿下床，趿拉着鞋坐在床边，坐了半晌，起身穿衣。
屏风外睡着丫鬟，她蹑手蹑脚走到隔间，一扭头就见窗上明瓦映出了斑驳细影。
她走过来，反跪在椅子里，把脸凑到窗户上，推开一条漏洞往外看，就见云暗月隐，热风带雪，一路回旋残落，轻盈入窗，落在她手背上。
手上骤然一凉，她连忙关窗，刚关上，又推开，再次往外看了看。
院子里换了一只钧瓷花盆，釉光微蓝，美不可言，花盆中一丛款冬花，凌热叩冰而生，忍冻开出了一簇鲜亮的黄花。
热风簌簌，她再次关上窗，转身趴在方桌上，伸手掀开糖捧盒盖，里面摆放的松子栗糕已经凉了，枣糕她吃腻了，蜜饯干果她也没有胃口，又把盒盖盖上。
她记得自己曾经藏了一块猊糖在赏瓶里——那时候牙疼，莫千澜不许她吃糖，于是她到处藏，连赏瓶里都藏了一个。
跳下椅子，她从多宝阁上抱下赏瓶，小心翼翼倒过来，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闷响，用力一晃，油纸包着的一个猊糖就卡在了瓶口。
瓶口窄小，除了她的手，家里再没人能伸的出去。
她一只手扶着赏瓶不动，一只手伸出去将猊糖掏出来，藏在怀中。
将赏瓶放回原处，她蹑手蹑脚开门出来，抱起那盆款冬花往外走。
莫府每一条路莫聆风都熟知，走的最多的是从九思轩到后花园，再从角门出来。
然而这一次，她抱着花盆，却是先来了前院，让值夜的人叫醒赵世恒。
赵世恒连日疲累，却并未睡，而是伏案思索奏书。
“镇宽州节度使莫千澜俯首谨拜陛下。
臣愚者，文不成，武不能，得沐陛下天恩，觍颜食俸，无功于国，尽居贵显，坐卧不安，日夜难安，启受陛下残忍不弃，幼妹亦得陛下垂顾，实是前所无有，臣心甚愧，血指汗颜。
济州禾山县馆驿之祸，皆因匪贼流窜而起，臣有疏查之罪，万死难辞其咎，幼妹遭此劫难，皆是因罪臣恃恩贪势，贪婪无度，以至幼妹难启陛下天恩，罪臣俯首叩请陛下收回成命。
罪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，捐莫家家业百万贯于国朝边关，以兹厚用，幼妹愿效妇好、冼英之德，投身军中。”
他将百万贯抹来，正思量着要写个什么数，忽听下人来报，莫聆风在花厅中等候，连忙搁下此事，起身往外走。
才出门，他就诧异起来——竟然下了雪。
雪下的不大，地上有一层极薄的积雪，尚能看见地面青石砖痕，他未下石阶，转从廊下迂回着来了花厅。
他一脚跨过门槛，就见莫聆风孤零零坐在桌边，桌上放着一盆款冬花：“聆风？是哪里不舒服吗？”
莫聆风摇头，等赵世恒走到身边了，才低声道：“伯伯，哥哥什么时候返来啊？”
赵世恒扭头吩咐下人来煮茶来，又上前一捻莫聆风衣裳，见还算厚实，才答道：“还要四五天吧。”
莫聆风顿觉失望，伸手拨弄一下款冬花细少的花瓣：“那阿婆呢？”
赵世恒在她身边坐下：“李一贴说至多要三个月才能好利索，新来的丫鬟不好吗？明天伯伯再给您换好不好？”
莫聆风皱眉：“谁都没有阿婆好。”
她想了想又道：“阿婆一看到下雪了，就会让我添衣裳，阿婆疼不疼？”
她平凡从未说过如何爱奶嬷嬷，如今骤然提起，赵世恒亦不知如何作答，只低声道：“等嬷嬷好些了，您来看看她。”
莫聆风点头。
下人奉茶上来，茶香和热气立刻氤氲了两人面目，莫聆风端起茶盏，“呼”了一下，喝了两口。
随后她苦的皱起眉头，将茶盏放下，不再喝了：“伯伯，邬瑾会发现吗？”
赵世恒一愣，半晌才道：“邬瑾很聪明，哪怕只有一丁点疑虑，他也要抽丝剥茧的想清楚，没有任何事含混过来，他会发现的。”
莫聆风沉默不语，府下身来，把嘴伸到茶盏边，嘬了一口，抬起头来，忽然道：“我好怕他知道。”
赵世恒没想到她竟会如此不安，心头一震，再一看莫聆风，竟然已经红了双眼。
莫聆风擦来眼泪，低头道：“那时候邬瑾还没见过我，我在裕花街看到他背着风吃黄窝窝，一个小乞丐总是围着他转，想讨口吃的，他没有给黄窝窝，而是给了油饼。”
“我以为黄窝窝好吃，让哥哥买了一个，结果难吃的很，哥哥说里面掺了糠，我心里就想，这个人真好，愿意让乞丐也尝一尝好滋味。”
说到这里，莫聆风越发的垂头丧气：“伯伯，他和我们不一样，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别人，不会只看到自己，他心里是要为那些枉死的人鸣不平的。”
烛火照着赵世恒的面貌，把他照的瘦削，脸上阴影大块大块，显出一种易于往常的疲惫和苍老。
他听的很认真，听完过后，端起茶盏喝了半盏，斟酌着道：“聆风，邬瑾的确很好，但是您不能置身于他的位置上来，您和他不一样，您要像您哥哥一样，用他、驭他，否清楚吗？”